徐实:创新型企业为什么不能学富士康?
2016年7月20日,国务院常务会议审议通过了“十三五”国家科技创新专项规划,从六方面对科技创新进行了重点部署,以深入实施创新驱动发展战略、支撑供给侧结构性改革。通过鼓励创新推动产业升级,已经上升为国家战略。
因为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,所以企业管理的演进基本与工业化进程同步。他山之石,可以攻玉。美国是科技水平最高的工业国,也是创新型企业最集中的国家。美国创新型企业的管理制度,对成长中的中国创新型企业有很好的借鉴意义。
因为欧美国家是先发工业国,所以近现代企业管理起源于欧美。19世纪后期泰罗(Frederick W.Taylor)创立的计件工资制,可算是近现代管理学的开端。泰罗制主要包括三个部分:
1.通过工时研究确定工资标准
2.实行差别化的计件工资制,体现劳动的强度和难度
3.根据劳动结果而不是岗位计酬
在传统制造业时代,特别是劳动力密集型生产占据优势的时代,泰罗制确实起到过重要作用。泰罗制虽然源于美国,其影响却波及几乎所有工业国。不仅日本、韩国等后发工业国纷纷效法,甚至苏联也一度推广过泰罗制。泰罗制在中国的大发展是20世纪80年代以后的事情,从早期的乡镇企业到后来的外资劳动力密集型企业,大都采取泰罗制的管理。不过,这些泰罗制企业的剥削可是够严重的:在20世纪90年代末,大连开发区的韩资鞋厂的平均月薪才400多元,单位工时和计件的工资被压得很低。而且工厂管理对工人人身自由的限制极为严苛:上下班都要打卡,上厕所要打报告、还有时间限制,请假几天就会饭碗不保,工厂巴不得工人平时就长在生产流水线上。
美国本是泰罗制的发源地,可是如今美国的创新型企业里却看不到泰罗制的痕迹。旧金山湾区是美国创新型企业最密集的地区,著名的硅谷就位于湾区西南部。湾区孕育了大量优秀的IT、生物制药、医疗器械、新能源等领域的创新型企业,比较知名的有苹果、谷歌、Twitter、基因泰克、迈创、特斯拉等等。这些创新型企业的工作节奏非常有趣:
•压根没有打卡上下班这回事。只要能让同事找得到、能把活干完就行。
•工作时间弹性大。经常有员工因为家庭原因,很早就来上班,然后下午回家带娃。
•按照有些企业的规定,上班时间出去理发、补牙、购物都不扣工资,还可以带宠物。
•有些企业设有健身房,员工随时可以去放松一下。
•(在家)远程办公相当普遍。
上述管理制度足以让很多人大吃一惊:这样也能运营得下去?然而从实际情况来看,貌似“懒散无度”的管理并未影响这些创新型企业跻身世界一流的行列。为什么这些企业普遍采取高度人性化的管理制度,而压根不考虑泰罗制呢?
企业管理制度涉及利益分配,而决定利益分配的是管理制度背后的价值观。泰罗制背后的价值观可以总结为2条基本假设:
•一切努力都可以很容易地量化
•调动员工积极性的因素是物质刺激
创新型企业之所以不采用泰罗制,正是因为这2条基本假设在科技创新领域都不成立。
劳动力密集型企业的劳动基本属于重复性劳动,比如缝衣服、焊零件、装手机等等,这自然容易量化。然而,创造性的劳动并非重复性劳动,因此难以用工时或计件加以量化。比方说,对于软件分析师、制药科学家来说,他们的劳动价值体现在能否提出技术问题的解决方案,而和他们每天写多少行源代码、养多少盘细胞毫无关系。泰罗制的工时计算和计件工资,根本无法用于衡量创造性劳动的价值。
虽然丰厚的薪酬仍会有一定吸引力,但是单纯的物质刺激并不足以激励创新型企业的员工。为什么这么说呢?我们不妨温习一下美国著名心理学家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:人的需求分为多个层次,从低到高依次为生理的需求、安全的需求、社交的需求、尊重的需求、自我实现的需求。一般来说,人首先需要满足低层次的需求;在低层次需求得到满足的前提下,还会产生高层次的需求。
劳动力密集型企业和创新型企业的员工有很大不同。劳动力密集型企业的多数岗位只需要不超过高中程度的文化,甚至初中以下程度的文化也能胜任。比方说,20多年前,在沿海地区服装厂里生产成衣的工人很多是来自农村的女孩子。对于成长环境中物质匮乏的员工而言,衣食温饱是首先要满足的需求。1991年的电视剧《外来妹》,以现实主义的手法描绘了这一时期的打工生活,造成了较大社会影响。需求层次较低的员工为了多挣些工资,可以暂时容忍一些不那么人性化的管理制度。但暂时容忍不代表逆来顺受,劳动力密集型企业因为抗议工作环境和工资待遇的群体性事件,近年来一直呈上升趋势。2016年上半年,我国共出现了1454起抗议事件,比去年同期高出18.6%。
创新型企业需要的是专业素养极高的员工,接受高等教育几乎是“标准配置”。以美国著名生物制药企业基因泰克为例,有资格带5、6个人团队的资深科学家,很多人都有在斯坦福、伯克利、哈佛等顶尖高校或研究所做博士后的经历;哪怕是在团队里做具体工作的实验员,70%以上都有生物方向的博士学位。这样的员工阵容实在是太华丽了。像谷歌、脸书这些著名IT企业,雇佣的基本是美国名校毕业的计算机和电子工程专业的硕士、博士。对于这些高水平的员工而言,低层次的需求已经不是个事儿了,他们更感兴趣的是社交的需求、尊重的需求和自我实现的需求。泰罗制衍生出来的劳动力密集型企业管理制度当然不可能适应他们。
如果按照富士康的管理思路办企业,应该是怎样一番景象?上下班打卡、计算工时自不待言,办公空间应该装满监控摄像头,此外还得监控员工计算机所有的网络访问,这样才能防止员工“偷懒”。实际情况是,无论你给多高的工资,硅谷的工程师都不会去这种监狱般的企业工作。无所不在的监视和控制,恰恰意味着企业没有给予员工应有的尊重和信任。对于高层次人才来说,如果一家企业不能充分满足他们社交、尊重和自我实现等高层次需求,那就绝无可能留住他们。人家图的不光是挣钱,开心也很重要。如果工作环境让人感到压抑,企业文化里缺乏人情味,高层次人才肯定选择用脚投票。设计得比较低端的绩效管理,其实是泰罗制的延续。创新型企业的绩效管理,宜粗不宜细,指标太细反而会束缚高层次人才的手脚。在产业升级的过程中,管理制度和企业文化同样需要升级。如果坚持使用运营劳动力密集型企业的旧思维来运营创新型企业,那非死不可。
有人不免要问:如果没有很多限制性的管理手段,员工会不会无法无天?从美国创新型企业的发展来看,基本不存在这个问题:高层次人才整体上很知趣,他们都很清楚一点——但凡不合理的事物,都不可能长久。一方面,企业的确给予了他们很多自由空间;但是另一方面,企业不可能长期养着一个白吃白喝不做事的人,因为那不合理。员工能够享受优渥待遇和便利条件的前提,正是为企业做出应有的贡献。虽然这种贡献并不像计件工资那样容易量化,但是长期共事的上司和同事们心里都会有数。一旦面临工作调整,这些人心的分量就显得至关重要。所以,高层次人才并不会滥用企业给予他们的宽松环境。
传统大企业的科层制,同样不适合创新型企业的管理。科层制的特点是等级森严,上面说话,下面做事。美国制药行业呈现这样一种有趣的规律:采取科层制的传统大药厂普遍走下坡路,内部研发管线萎靡不振,默沙东、辉瑞便是这种状况;而蒸蒸日上的生物制药企业,在管理上都有所创新、打破了传统的科层制,比较典型的例子是基因泰克和吉利徳。
科层制为什么会阻碍企业创新?看看辉瑞和默沙东就知道了:企业内部权力高度集中,各部门清晰划界,形成决议需要层层审批。过多的企业章程和行政环节催生了一大批政客型的中高层领导,他们将大量精力用于搞政治手腕和讨上级欢心,还少不了部门之间的扯皮,真正用来做实事的时间反而少了。在严密的科层制下,从事一线研发的科学家没什么话语权,而政客型领导并不经常阅读科学文献,对一线工作一知半解。久而久之,企业内部实际上形成了“外行领导内行”的格局——政客型领导不善实务,却掌握大量实际权力,可以随意决定研发项目和研发人员的命运。从事一线研发的科学家即使认真做事,也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,而且很有可能落个卸磨杀驴的下场。让人寒心的企业文化,岂能留住顶尖人才?
政客型领导醉心权术,常为一己私利而倾轧他人。在近10年的光景里,默沙东内部剧烈的权力斗争就没断过,称之为“十年浩劫”亦不为过。这场浩劫什么时候能停止都很难说,但代价是极为惨痛的——2009年默沙东通过收购先灵葆雅,获得了当时世界一流的免疫学研究团队,上下有好几百人。结果不到4年的光景,这批顶尖人才基本上走光了,而默沙东的研发管线萎靡不振,眼下只好依靠四处收购项目来维持局面。如果一个创新型企业的内部,开始批量出现只做人不做事的政客型领导,衰败便指日可待。
在辉瑞和默沙东走下坡路之际,基因泰克却依然是美国最受瞩目的生物制药企业,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高效的管理模式。在采取科层制的传统大企业中,形成了一个决议有时竟需要十几位领导签字同意。各方扯皮司空见惯,议而不决乃是常态,沟通成本让人难以承受。为了打破低效的科层制,基因泰克在管理制度上进行了非常有价值的创新:
•成立许多项目团队,分头开发不同的候选药物。
•每个项目团队一般不超过50人,这个规模可以保证团队中的成员彼此熟悉、便于沟通。
•对项目团队进行充分授权,项目团队坐在一起开个碰头会,就可以很方便地形成决议、付诸行动。
正是因为基因泰克看到了一些小企业高效率决策的优势,所以故意把上万人规模的大企业做“小”,使得许多项目团队能够像小企业一样灵活行事。而且,设立多个项目团队还有另外的好处:
•防止能人相互倾轧。把能人放在不同的项目团队挑大梁,你当你的头,我当我的头,不大容易产生矛盾。企业里政治斗争少了,做实事的时间和人手就多了。
•团队编制灵活,可大可小。根据项目的具体需求,人员可以随时调进调出。与科层制相比,人员和资源的利用率都要高太多。
•资深科学家以上的研发人员,在项目团队中相对拥有较多话语权。也正因为如此,基因泰克的研发团队是有名的士气高昂,与辉瑞研发团队的沉闷气氛形成鲜明的对比。
说到这里,我们又要回到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。推行人性化管理也好,打破科层制也好,终极目的都是更好地满足高层次人才的高层次需求。必须给予员工充足的尊重、信任,为他们提供必要的上升空间和话语权,才能真正激发出他们的聪明才智,打造生机勃勃的创新型企业。这种理念浓缩成一句话就是“以人为本”。
琢磨他山之石没错,自家的宝贝也不能丢了。其实,“以人为本”也是中国企业管理的优良传统,它形成于新中国前30年的社会主义建设时期,现在仍然在一些国有企业中得到延续。“以人为本”意味着对员工的真正尊重,将员工作为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来真诚对待。员工对企业有了归属感,才会尽心竭力为企业做贡献、发扬主人翁精神。当年“铁人”王进喜的钻井队遭遇井喷,在此危急关头,他和一票工人用身体搅拌水泥浆,奋战几个小时才压住了井喷。要知道,他们一旦失败,连性命都保不住。你用多少钱才能雇佣到这些不顾个人安危抢险的英雄?假如经济学假设中的“经济人”碰上这种险情,他们能跑多远就跑多远。蕴藏着巨大力量的主人翁精神,绝不是单纯的物质刺激能够取代的。
近年来,许多企业将“人事部”改为“人力资源部”,无非是觉得这名字比较“洋气”。其实,“人力资源”的理念不仅谈不上进步,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倒退。如果单纯将人当做资源,等于将人“物化”为一种物件,而物件总会有用坏的时候。所谓“人力资源”的理念,说穿了不过是对劳动者创造的剩余价值感兴趣,而忽略了劳动者作为人的高级需求。以利相交,利尽则散。那些抱怨员工忠诚度低、跳槽频繁的中国私企,真的应该从自身管理上好好找主观原因。而“人事”的深度和广度远远超过“人力资源”——生老病死,皆为人事。员工在生活上遇到了困难,是不是应该适当过问一下?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,如果员工的生活都成问题,又怎么能全身心的投入工作呢?作为央企的华润集团有个很好的传统:如果员工生病住院,直接领导照例要去医院问候;如果病得比较重,几位领导甚至要轮班陪护,直到员工家属赶来接手。大概正是因为华润还有这种对员工起码的尊重,每当华润出手收购私企的时候,被收购企业的员工大都欢天喜地,还有专门给华润总部发贺电的。由此可见,“人事”不可荒废,“以人为本”方能凝聚人心。
百川东流,终归于海。美国现代管理经验和中国优秀管理传统,在“以人为本”的理念上交汇在了一起。为了顺利实现产业升级,中国创新型企业的管理者应当博采众长、因地制宜,在通过“以人为本”激励员工的方向上不断前进。能够提高劳动者积极性、推动生产力发展的管理制度,才是好的管理制度。